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曹可凡:祖母教我做一个好人

时间:2025-06-08 10:31:00 浏览: 0

祖母一生默默无闻,经历无数屈辱与坎坷,但她始终以宽阔的胸怀接纳生活中的急风暴雨,用爱与温暖抚慰众人,永远以微笑示人。

总是梦见祖母

星移斗转,岁月更替。

屈指算来,祖母王秀芬女士离开已有半个世纪。然而,每年春暖花开时节,我总会在梦中与她老人家相见。她那圆圆的脸上绽放着微笑,雪白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,只见她嘴唇嗫嚅着,像要说点什么,但我们之间仿佛摆放着一块厚厚的隔音板,声音渺远。不一会儿,梦便醒了,只觉得眼眶潮潮的,有点怅然若失……

雪琴姑姑往生后, 留下数百张黑白照片。在那一大堆影像中,竟觅得一张祖母与我的合影。相片中的祖母和梦中所见一模一样,只是笑容更加灿烂。躺在她怀中,刚刚满月的我,则若有所思地凝视前方。那是我和祖母唯一一张合影。

祖母抱着我,与表哥合影

曾外祖父王尧臣先生与胞弟王禹卿先生弱冠之年,便乘一叶扁舟,由太湖进入苏州河,向南、向东,经一天行程,来到光怪陆离的上海。在上海,似乎是他们命中注定的人生之路。虽然他们涉世未深,在异乡又举目无亲,但始终谨记父亲王梅生的教诲:“为人以谦逊为先,恭敬为贵,万不可有骄傲之。世有骄傲之人,凡是以为己能,人皆不及我;与人晋接、周旋,不肯佩服。此等人,必顿致寸步难行。所以,谦敬两字,何地不可往,何处不可藏。复望儿去骄为谦,转傲为敬,无论上、中、下,终要以礼相待,无生嫌隙。至要!至要!”

而且,高祖王梅生先生洞若观火,对“膝下”二字有敏锐观察和清晰判断。在他老人家看来,长子王尧臣,也就是我的曾外祖父“天资愚钝”,却能用功勤读,生性憨直,喜欢骑在牛背上读书;次子王禹卿则“性黠好嬉”,对经书毫无兴趣,但读司马迁《货殖列传》时,却也津津有味,尤其对其中“贵人如珠玉,贱出如粪土”之说深有感悟。故此,老太爷感叹道:“此子与读书无缘,将来或可富商。”知子莫若父,果然,若干年后,王尧臣、王禹卿兄弟闯荡商海一举成功,在上海滩成就一番传奇,将整个家族带入一片精彩纷呈的生活。

年轻时的祖母

然而,祖母出生时,王氏昆仲正处于事业开创期,备尝艰辛。女儿的降临人世自然给家族增添无尽的快乐。祖母也秉承曾外祖父王尧臣的个性,忠厚老实,乐观开朗。据王世桢和王映柳两位表姐回忆,她们习惯称祖母为“胖伯伯”(无锡人“伯伯”即为“姑姑”之意)。每逢星期天,祖母总会去静安寺附近的“庙弄”看望曾外祖父,时常大包小包地带着许多好吃的东西,孩子们便一哄而上,抢个精光,就好像过节一般快乐。在那个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,曾外祖父依然视乖巧懂事的长女为掌上明珠。待家族事业发达,王家兄弟决定在如今的无锡“梁溪饭店”建造新宅时,曾外祖父特意在“新洋楼”对面专门为祖母建造一栋二层小楼,作为日后的嫁妆,并且千方百计为女儿寻觅乘龙快婿。

也曾琴瑟和鸣

没过多久,祖父曹启东的身影便进入曾外祖父的视野。曹氏祖上也算是代有人出,到了曾祖父曹逸臣一代,就正式以教书为业,曾任无锡“竢实学堂”校长,钱基博和钱穆后来也曾在此任教。此校现更名为“连元街小学”,仍为当地首屈一指的名校。然而,书生毕竟清寒,生活拮据。为减轻家庭负担,作为长子,祖父毅然走出家门,独自寻求谋生之路。他先到苏州,在一家钱庄学生意、出徒,后经亲戚介绍,来上海福新面粉七厂做会计。

年轻时的祖父

祖父虽学历不高,但丰神潇洒、天性聪颖,且个性沉稳,虑事周详,一心一意将全部精力投注于工作当中,自然得到曾外祖父王尧臣的赏识。作为老板,曾外祖父一眼就看出,此人为乘龙快婿不二人选,即刻将其招为“东床”。后来,祖父和祖母琴瑟和鸣,举案齐眉。祖母相夫教子,尽心尽力,为祖父解除一切后顾之忧。譬如:祖父性喜螃蟹,又畏蟹之腥味,于是,祖母便和保姆一起花一整天拆蟹粉,而自己只吃那些边边角角,并且要在祖父回家之前收拾得干干净净。同时,祖父因才华出众,在福新面粉公司地位日渐攀升,事业扶摇直上,甚至在1949年王禹卿离沪赴港之后,一度成为整个福新面粉全权负责人。所以,老一辈亲戚常说,祖母有“帮夫运”。

蜷缩朝北小屋

祖父受妻舅王启周先生影响,思想进步,积极参加“锡社”活动。所谓“锡社”,是由当时在东吴大学法学院就读的舅公王启周联合秦邦宪、陆定一等在沪无锡籍大学生所组成的学生团体,从事进步活动,特别是在五卅运动中踊跃参加集会和募款。与此同时,祖母的三个表妹均为中共地下党员。祖父从小和三个表妹一起玩耍,亲密无间,即便到了上海之后,仍然保持长期来往。三个表妹先后成立革命家庭,丈夫也都是出色的共产党人。其中,表妹陈云霞的丈夫陈其襄曾在邹韬奋先生创办的生活书店工作。受其影响,祖父与人注册“同庆钱庄”,为解放区提供所需资金,以及粮食与药品。与“同庆钱庄”在一起的,还有一家“通惠印书馆”。书店出版大量进步书籍。王元化先生1949年之前唯一一本著作《文艺漫读》即由“通惠印书馆”出版。

父亲(左一)兄弟四人

尽管如此,祖父的思维方式与行为逻辑毕竟受制于他所处的那个时代,他另置家室的消息很快在朋友圈中不胫而走,就连父亲兄弟姐妹也有所耳闻。仅有祖母一人完全被蒙在鼓里。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那个特定历史时期,终于纸包不住火,这才真相大白。受到多种冲击,祖父的“如夫人”也搬来愚园路“锦园”,与我们同住一片屋檐下,我称之为“二亲娘”(无锡方言“亲娘”即为祖母之意)。祖父与他的“如夫人”居住在四楼亭子间,祖母则蜷缩在二楼朝北的一间终年不见阳光的小屋里。

祖父和祖母

上世纪七十年代,远在海外的叔叔寄钱给祖父,以补贴家用。每逢邮差送来汇单,都由“二亲娘”下楼盖章收取。虽然明明知道这是亲生儿子寄来的救命钱,祖母也只能无奈地站在一旁默默注视着。“大事化小,小事化了”,这是祖母常常挂在嘴边的话,即使到这样的时刻,老人家仍以一贯隐忍的态度接受一切,没有半分怨怼。

难忘最后时刻

那时,祖母唯一的爱好就是抽几口烟。当然,抽的只是“勇士”“劳动”和“生产”牌等一些劣质烟。偶尔得到一包“飞马”或“大前门”,就如同孩童般高兴。她每天的生活重心就是督促我做功课和弹琵琶。父母是“双职工”,怕我外出闯祸,执意让我跟随姨夫、琵琶名家叶绪然学习琵琶。每天放学回家,先做功课,然后练琴。祖母会将闹钟拨到两小时后,等闹钟“丁零零”发出响声,我才能歇手。练琴异常枯燥,趁祖母不注意,我会偷偷将闹钟拨快一小时,再装模作样在琵琶上发出种种声响。阴谋得逞后,我得以在弄堂里玩很长时间。见我许久不回来,祖母便会站在一个小凳上,趴在窗口,发声唤我回家。有段时间,母亲去近郊参加巡回医疗,父亲又在厂里加班,我一人睡在四楼。每每狂风呼呼作响,我便会吓得裹着棉被,悄悄溜到二楼祖母屋里,祖孙二人挤在一张床上,聆听祖母讲述家族或长或短、或喜或悲的故事。这也是我后来撰写家族史《蠡国惊梦》最初的渊源。

祖母晚年一直为慢性肝硬化所困扰。在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,老人家突然出现食道静脉曲张出血,呕血、便血不止。医生来家看过后也感觉回天乏术。傍晚时分,祖母渐渐处于半昏迷状态,有时昏睡一段时间,一会儿又慢慢睁开眼睛,四处张望,像是在寻找什么人。或许,她彼时最期待远在大洋彼岸的两个儿子能够出现在眼前,毕竟母子分别已近三十个春秋。最后,她又一次吃力地张大眼睛,看了看围在床边的亲戚,长长地吸了口气,便永远合上了眼睛。此时,时钟指向21:00。

那是我第一次接触死亡,但奇怪的是,眼睛里却一滴眼泪也没有,因为那时还不懂悲伤,只有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。祖父闻讯也急急下楼,在祖母床边端坐良久,面露哀戚之容,一言不发,不知他心里究竟想到了些什么。次日清晨到学校,正赶上开联欢会,喧嚣的叫喊声和歌声震耳欲聋但我仿佛被置身于真空环境之中,什么也听不见,耳边飘过的尽是老祖母口中那些古老传说。直到那天晚上,回到祖母那空荡荡的小屋,一种无助感弥漫周身,这才伤心地哭泣起来……

星期天夜光杯·记忆

祖母一生默默无闻、平淡无奇,甚至经历无数屈辱与坎坷,但她始终以宽阔的胸怀接纳生活中的急风暴雨,用太阳般的爱与温暖抚慰众人,不抱怨、不气馁,永远以微笑示人。她用行动告诉晚辈,我们应该如何做一个好人,如何长久地做一个好人。在我心里,祖母是一位真真切切、无可比拟的伟大女性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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